小朋友用药本来就已经花了这么多的精力和金钱,如果断药,就相当于前功尽弃,对他们会有很大的影响。
——患儿彤彤的妈妈李晓丽
我以为已经熬过了最痛苦的那些年,但现在刚有一点希望,药企又把我们抛弃了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——正宇黏多糖罕见病关爱中心负责人郑芋
药很贵,但是对我们来说,能在国内买到药,起码我们还有选择。如果真的不卖了,我们就真的一点念想也没了。
——患儿端端的爸爸罗舟
3岁半的端端听话地躺在对他而言较大的病床上,吊针扎进皮肤,身前贴着心电实时监测设备,仪器的线缆散落在床铺一角。这一年多,他快速适应着每周打针的生活,已经不哭不闹,爸爸说这是在输入“能量”,他也选择相信。一年半前,来自浙江的端端确诊罕见病黏多糖贮积症IVA型。由美国制药公司Biomarin Pharmaceutical Inc.生产的“唯铭赞”,是目前唯一一种适用于该罕见病IVA型患者疾病缓解的药物。然而,明年5月,该药品将退出中国大陆市场。今年6月,药企回应南都、N视频记者称,公司已决定不再为唯铭赞在中国的进口药品注册证续期,目前的进口药品注册证将在2024年5月到期终止。
没了药,未来要怎么办?广州患儿家长李晓丽最近总是在想这个问题。她迷茫地告诉南都记者,“如果停了药,对我们来说,唯一可能的希望都没有了。”
被困的成长
“她也有意学,但确实力气使不上来”
“我们很爱她,受到了很大的打击。”李晓丽想不通,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,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,为何“这种像电视剧一样的罕见剧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”。采访时,她忍不住低泣着告诉南都记者,这几乎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,没有比这更难接受的事情了。
大约一年前,李晓丽发现了女儿彤彤与同龄小朋友的区别,“她身高一直不是很高,运动能力也比较弱。”起初以为只是小问题,却不料,在检查后彤彤被确诊了罕见病——黏多糖贮积症IVA型。
即使尽力治疗,但这一年间,疾病依然在逐渐侵蚀着彤彤幼小的身体:她的腿慢慢变形、走路依然不稳、脱掉衣服后能看到明显的肋骨外翻……原本该上幼儿园的她,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学校。
患病后,彤彤的成长像是在“后退”。
“可能对于其他小朋友来说,在成长过程中,他们的自理能力会慢慢增强,但她却没办法做到。”面对孩子的困境,李晓丽时常觉得痛苦又无力,“像她们这种孩子,骨骼比较脆弱,所以你虽然有意教她,她也有意学,但她确实力气使不上来。”
李晓丽不希望孩子的人生被疾病困住、被退化的身体束缚,而是有质量地生活。
“患者终身都要靠药物注射治疗”
2019年10月,浙江人罗舟惊喜地迎来了孩子端端的出生。一岁半前,孩子都没有异常,直到身高停止在83厘米。与此同时,他发现孩子还有点脊柱后凸,总弓着腰,走路也一直晃晃悠悠。
检查后,医生告诉罗舟,端端不仅是脊柱后凸,还有髋关节发育不良。随后的一长段时间里,罗舟带着儿子开始频繁地前往医院,但一直都只是做着骨科检查和治疗。他给孩子定制了两个矫正支具,但孩子戴上后反而更容易重心不稳在走路时摔倒,其中一个治疗脊柱的支具便闲置了下来。
半年后,端端的情况不见明显好转,罗舟又挂了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儿童医院的号,在医生的建议下,带着端端做了基因检测,不久后便被确诊黏多糖贮积症IVA型。“这个罕见病发展到最后很严重,终身的身高只有1.2米左右,孩子上小学还能走路,初中可能就需要拄拐杖,往后可能要坐轮椅,甚至预期寿命也变短。”罗舟不敢想象,自进入患者群以来,群里已经有几个大约9岁的患儿离开人世。
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儿童医院内分泌科主任医师邹朝春介绍,黏多糖贮积症(MPS)是一组先天代谢异常的遗传罕见病。患者体内缺乏溶酶体不能分解黏多糖,令黏多糖在体内不断沉积,会对患者全身骨骼、器官造成损害,甚至影响患者的寿命。
“最近发现了新的症状,黏多糖贮积症目前应该要分8种类型,不同类型症状会有差异。”邹朝春向南都记者介绍,患者刚出生时体内黏多糖堆积得还不多,因此看起来与常人无异,但随着身体生长,走路慢、骨骼变形等症状才显现出来。
用患者家属的话来说,黏多糖贮积症IVA型是罕见病中的罕见型。酶替代治疗成为大部分IVA型患者最合适的选择,邹朝春解释,这种治疗方法是通过药物补充患者体内缺失的用于降解黏多糖的酶,起到缓解病症的作用。黏多糖贮积症IVA型目前的唯一适用药物是唯铭赞(Vimizim, elosulfase alfa),但选择用药就是一辈子的事,患者终身都要靠药物注射治疗。
邹朝春介绍,另一种疗法是造血干细胞移植,在有酶替代疗法的前提下,大多数情况下不建议IVA型患者进行移植,可能有更大的风险。
退市的风声
“很心痛,好像能为她做的不多”
除了用药,李晓丽不知道还能帮助孩子做些什么,“很心痛,好像能为她做的不多。”
女儿彤彤确诊后两个月左右,用上了唯铭赞,药物通过注射进入她幼小的身体。根据患者的体重,每5斤就需要一瓶5毫升的药,每瓶药7500元,每周注射一次。如今,彤彤一次需要用6瓶药,每周打针就需要4.5万元。
李晓丽估算,如果每周都用药,一年下来,彤彤的药费高达200多万。她解释,2022年刚开始用药时,药企有赠药优惠,一年只要自费50万,其他可以使用赠药,但现在赠药优惠也取消了。即使能通过“穗岁康”保险报销100万,也还要自费100余万。
彤彤断断续续地用药,中途也曾因疫情停药。每次去医院用药打点滴,都要花六七个小时。一整天,李晓丽都全神贯注在彤彤身上,“孩子打针其实不是很配合,用药时又要看滴速。”
但药物总算延缓了疾病的侵蚀,她感觉用药后,孩子的体力会变好一些,虽说和同龄小孩依然有差距,但身高也不再停滞不前。
然而,不久后,李晓丽就听到唯铭赞要退市的风声。
许多IVA型患者家属告诉南都记者,由美国制药公司Biomarin Pharmaceutical Inc.生产的唯铭赞是目前唯一一种适用于MPS IVA患者疾病缓解的药物。
“小朋友用药本来就已经花了这么多的精力和金钱,如果断药,就相当于前功尽弃,对他们会有很大的影响。”李晓丽每天都在想未来要怎么办,她迷茫地说,“如果停了药,对我们来说,唯一可能的希望都没有了。”
“刚有一点希望,药企又把我们抛弃了”
“让孩子们用上药”,也是正宇黏多糖罕见病关爱中心负责人郑芋创立这一组织的初心。为让唯铭赞进入中国大陆市场,她还曾追至美国。
郑芋的女儿也是黏多糖贮积症IVA型患者,为给女儿求药,她多年间四处奔波,得知美国有药企研发了一款特效药,便“飞”往美国。直到唯铭赞在美国获批上市,她又努力接触药企商谈,希望能让国内的孩子也用上特效药。
“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,没有声音。”郑芋告诉南都记者,“我想,我们是不是也能团结到一起,共同面对这个疾病,向社会各界呼吁,引起重视,最后能有社会保障支持孩子们用上药。”
南都记者查询获悉,2018年11月,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药品审评中心发布《关于发布第一批临床急需境外新药名单的通知》,唯铭赞在名单中。据悉,该药品已于2014年首次在美国获批上市。
2019年,郑芋终于等来了唯铭赞,没想到短短几年就要经历药品“退市”。“那时我以为已经熬过了最痛苦的那些年,但现在刚有一点希望,药企又把我们抛弃了。”
今年6月,针对药品退市问题,南都记者联系药企进一步了解情况。BioMarin Pharmaceutical公司回应称,公司已决定不再为唯铭赞在中国的进口药品注册证续期,目前的进口药品注册证将在2024年5月到期终止。
该公司称,“复杂的市场准入架构令某些药物供应难以为继,特别是罕见病治疗用药。在过去几年中我们尽了最大努力,对唯铭赞可行的报销机会进行商讨,但收效甚微,因此我们决定不再继续注册该产品的上市许可证。”此外,公司正探索各种方法,让目前正在接受治疗的患者能够持续获得药物供应。
困境与期盼
医保是罕见病家庭的第二根“救命稻草”
“可行的报销机会”也是家长正迫切寻求的。除了用药,医保是罕见病家庭的第二根“救命稻草”。家在浙江的张钰平是国内较早开始为孩子用药的家长,为此不惜花费高昂的药费,而让唯铭赞进医保,曾是她坚持用药的重要理由之一。
2019年7月,张钰平的孩子确诊黏多糖贮积症IVA型,听闻治疗药物唯铭赞同年已经在国内上市,价格虽高但很有可能进入浙江医保,反复权衡,她还是决定边等待医保传来好消息,边为孩子寻找其他治疗途径。
“那段时间,我的情绪很低迷,不停在权衡,想过干细胞移植赌一下,最后放弃了。”
张钰平回忆,直到2020年5月,她等来了唯铭赞未进入浙江医保的消息,“我更绝望了,对孩子的自责愧疚就更多。”
仅靠普惠型保险难以保证持续规范用药
目前,唯铭赞仍未纳入国家医保目录。但各地已对罕见病用药保障展开探索。
“有部分地区曾将黏多糖贮积症IVA型纳入地方医保,例如成都等。”北京病痛挑战公益基金会信息研究总监郭晋川介绍,例如,2021年,成都市医疗保障局发布《成都市罕见病用药保障药品范围及认定标准》,唯铭赞被纳入其中,享受罕见病用药保障资金,在一个治疗年度内累加计算、分段报销。
郭晋川表示,但目前,各地的普惠型商业补充医疗保险才是这类罕见病的主要保障方式。他解释,普惠保险各地报销细则差异大,主要作用在于对医保报销的有效补充。
在广东,一些城市的普惠型商业补充医疗保险已经为患者提供支持。广州患者家长李晓丽告诉南都记者,通过“穗岁康”每年最高可以报销100万。
2023年,“深圳惠民保”将包括唯铭赞在内的7个罕见病自费药纳入保障,规定个人负担费用年度累计1.6万元以上部分,按照参保人连续参加深圳市重特大疾病补充医疗保险或“深圳惠民保”时间,分别支付50%、60%、70%,年支付限额50万元。
但对许多罕见病家庭而言,在高额药费之下,普惠型保险的帮助很有限。郭晋川认为,仅靠普惠型保险难以保证患者能持续规范用药。一些地方的普惠型保险保额并不高,30万到50万左右,还存在既往症限制降低报销比例,对于罕见病高值药而言,保障水平有限,杯水车薪。
家长的自救
直接与药企谈判,争取到赠药优惠
张钰平说不能再等下去了,没有医保,她决定自己联系药企降价。
2020年,她曾尝试联络药企的中国区工作人员,一谈就是几小时,给出一条一条的理由,力争用药的优惠。
“我说,中国这么大的市场,企业通过快速审批通道就进来了,这是对罕见病病人的最大关怀。”她向南都记者复述着数年前的谈判场景,“如果药效特别好的话,我愿意配合企业去真实地宣传用药效果。”
“那次,我应该还说了很多很多,谈了六七个小时。”大约一周后,她争取到了买一赠一的优惠,但仍要自费100多万。张钰平很挣扎,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条能看到未来的出路,但那时咬咬牙还是选择了用药,“关键是我想孩子用上药,如果有效果,争取能为下次进医保增加筹码。”经过几年治疗,目前张钰平争取到了一年自费50万的价格。
同舟共济,熬过今后的艰难时刻
张钰平并非孤军奋战。
许多患者家长得知确诊后都主动联系药企,为孩子争取药品优惠。他们还尝试联系基因治疗公司等各方资源,咨询出国治疗等一切方法,希望发现一条新的出路。
2022年3月,来自浙江的端端开始打唯铭赞,每周需要5瓶,也就是37500元。“我算了算家里的积蓄,决定不管能用多久,我们先给他用上。”权衡过后,罗舟很快决定要给孩子用药。在高昂的医药费下,罗舟也尝试联系药企沟通,“药企方跟我说一年50万自费,剩下的药可以赠送。”治疗的58周,端端的药费已经花了50多万。
正宇黏多糖罕见病关爱中心将这些同病相怜的家庭组织起来,同舟共济,熬过今后的艰难时刻。“罕见病患者很少,很多家庭很迷茫,看不清未来怎么办。但病友如果有一个交流平台,可能在心理上就互相有一些慰藉。”郑芋介绍,目前,加入关爱中心的患者已有600余人,其中IVA型患者不足100人。
患者家属们成为关爱中心的志愿者,帮忙组织线下义诊、线上论坛等活动,越来越多医学专家来义诊,现场为患者诊治、分享现阶段最新的治疗手段、各地医保及商保政策等。
绝望与希望
“如果真的不卖了,就一点念想也没了”
药品即将退市的同时,赠药也面临被取消。今年2月,罗舟为端端申请到最后一批赠药,只够坚持到7月底。
“药用完之后,再买的话都是全价,一年大概190多万。如果明年端端体重上涨了,要用6瓶药,一年就是200多万。”罗舟一笔笔算着账,只能得出难以承担的数字。“药很贵,但是对我们来说,能在国内买到药,起码我们还有选择。如果真的不卖了,我们就真的一点念想也没了。”
“我设想过很多次未来。”罗舟清醒又绝望,“对我来说,我希望他能走在我前面,起码我可以看着他走,是不是?”“他是我唯一的小孩,如果以后我死了,你说他怎么办?谁能照顾他?他只要生活得开开心心就行,有时候,当父母的也只能这样了。”
“退市”风声放出时,刚确诊的欣欣甚至还从未来得及用上药。
3个月前,3岁半的欣欣确诊黏多糖贮积症。父亲徐乐阳给记者发来许多欣欣的照片:她穿着带小亮片的红色公主裙,手拿玩具笑容天真,趴在桌前认真回答儿童绘本的问题,隔着玻璃观看小朋友们学舞。
照片中的她,看起来活泼快乐,好像不曾经历病痛。但徐乐阳知道,孩子越长越大,病症也会越来越明显。
“从小走路就会摔跟头,后来也发现她的脖子有点短,手腕很松弛没劲儿,还有一点鸡胸。”徐乐阳告诉南都记者,受罕见病影响,孩子年初进行了扁桃体腺样体肥大切除手术,甚至被检查出听力受损。
在短短数月内,徐乐阳跑遍了各地医院,从对黏多糖贮积症一无所知,到变成半个专家。孩子的治疗还需大笔费用,他与妻子也无法抛下工作,只能边寻访名医,边加班赚钱。他没工夫想以后,只希望眼下能有办法让孩子治好病。
“企业不能说退就退,这对病人不负责任”
面对药品退市,张钰平则十分气愤,“我不会放弃用法律武器去维护我们孩子的利益。”她感受到一种“抛弃”,这是唯一一款药,“我们为此支付了金钱、精力,企业不能说退就退了,这对病人们是不负责任的。”
气愤、绝望后,张钰平还是希望药能留下,但并不是为了治愈病情,而是想为孩子争取一个等待的时间。
“医学发展也有探索过程,也许突破瓶颈就能有机会。”她抱着这样的期望,“如果我这10年都给孩子用上目前最有效的治疗方式,哪怕是代价再大一点,那么10年之后,她可能就等来一个机会,让她可以生活自理,可以发光发热。”
电话挂断前,张钰平向南都记者坦言,“我查了很多资料,对这个病有一个客观的认识,就是无法治愈。”
接着她又说,“但作为一个母亲,我好像也没什么路可选了。”
(应受访者要求,李晓丽、彤彤、罗舟、张钰平、欣欣、徐乐阳均为化名)
出品:南都即时 采写:南都记者 敖银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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