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有卦,应天而行。《彖》曰:“大有,柔得尊位,大中而上下应之,曰大有。其德刚健而文明,应乎天而时行,是以元亨。”上火下天的卦象,柔得尊位是说六五爻居尊位,此象内乾表示内心坚毅,外火表示品德文明正大。外火依据内天来运行,如同太阳一样大有。《象》曰:“火在天上,大有。君子以竭恶扬善,顺天休命。”意思是说:君子看到这个卦象,就应该懂得制止错误的言行,发扬优良美德去创造美好的命运。“宪问”篇紧紧扣住“克、伐、怨、欲不行焉”的主题,劝人改过迁善,即此意。
难能可贵『1』宪问耻。子曰:“邦有道,谷。邦无道,谷,耻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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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宪问什么是耻。孔子说:“国家政治清明,就出仕为国家做事。但是国家政治黑暗时,如果仍然当官领俸禄,那就是可耻的事了。”
宪是原宪,字子思,孔子当鲁国司寇时,原思曾给孔子当家宰。《史记·仲尼弟子列传》记载了他与子贡的一段故事:
孔子卒,原宪遂亡在草泽中。子贡相卫,而结驷连骑,排藜藿(lí huò)入穷阎,过谢原宪。宪摄敝衣冠见子贡。子贡耻之,曰:“夫子岂病乎?”原宪曰:“吾闻之,无财者谓之贫,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。若宪,贫也,非病也。”子贡惭,不怿(yì)而去,终身耻其言之过也。
《史记》这段记载很有意思,我认为其中有三个要点应加以注意:
其一,原宪说“学道而不能行谓之病”,可知孔子的学说是相当注重实践的,要求我们在生活中踏实修行,一以贯之。
其二,原宪的为人不太注重名利。他还出现在《雍也第六》篇中:原思为之宰,与之粟九百,辞。子曰:“毋!以与尔邻里乡党乎!”表明孔子对原宪不贪名利、乐善好施的性格非常有把握,才可能将那么一大批粮食交给他。
其三,子贡早年“天生丽质难自弃”,才华横溢,“喜扬人之美,不能匿人之过。”孔子认为他言语突出,所以难免侍才自傲。但实际上原宪也是当时最有辩才的人物之一,是否经此一辩,激发起子贡的行道之志?从子贡为孔子守孝六年,以及晚年大受儒家弟子推崇来看,子贡德行有了很大的进步,是否与原宪的讽谏有关?
邦有道则见,邦无道则隐,《论语》中类似的观点多次提到,但这里是对原宪的性格而设答的,原宪也的确是这样去做的。
『2』“克、伐、怨、欲,不行焉,可以为仁矣?”子曰:“可以为难矣,仁则吾不知也。”
原宪又问:“好胜、矜夸、怨恨、贪婪之心,都能克伏不起,算得上仁了吗?”孔子说:“可以算是难能可贵了,至于是否合乎仁,我就不知道了。”
克、伐、怨、欲都是意识心的几种妄念,是以自我为中心而形成的。佛家归纳为“贪、嗔、痴、慢、疑”五种。原宪的好胜、矜夸、怨恨、贪婪之心都能不起了,其心性修养之高当世已少有人及,而孔子却说这只能算难能可贵,仁还不知道。可见仁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道德修养,而是超越意识心,突破二元对立、止于清净至善的境界,不可用普通的意识观念去理解。
本篇中心思想就是讨论这四项难能可贵的品德。
克:逞匹夫之勇『3』子曰:“士而怀居,不足以为士矣!”
孔子说:“士如果留恋家庭的安逸生活,就不配做士了。”
好男儿志在四方,作为一个知识分子,受国家培养多年,总不能抱着“两亩地,一头牛,老婆孩子一炕头”的猪栏心态吧,孔子是叫我们志存高远,承担使命。
『4』子曰:“邦有道,危言,危行;邦无道,危行,言孙。”
孔子说:“国家政治清明,就做一个言语正直,行为正直的人;国家政治黑暗,行为仍要正直,但言谈就必须谦逊。”
危指端正、正直。孙通“逊”。
联系上章,志存高远不等于盲目蛮干。有理想、有抱负,还要有智慧才行。碰到政治黑暗的时候,不如韬光养晦,凡事不必强出头。当然,孔子也不是主张我们去做缩头乌龟,“危行”指行为依然保持正直,为国为民的事情照样去做。但“言逊”,不逞匹夫之勇,说话小心谨慎。
『5』子曰:“有德者必有言,有言者不必有德。仁者必有勇,勇者不必有仁。”
孔子说:“有道德的人必定有好的言论,有好的言论的人未必有道德。仁德之人必定勇敢,勇敢的人却未必有仁德。”
言在过去可以指言语,也可以指写的文章、文书。德行好的人,言论一定善良,但言论说得动听的,未必有德行。所以天下无道时,言谈上表现出一定的灵活性,并不代表你的德行有亏欠。这几章下来,说理的逻辑非常缜密,很有味道。
『6』南宫适问于孔子曰:“羿(yì)善射,奡(ào)荡舟,俱不得其死然。禹稷(jì)躬稼而有天下。”夫子不答。南宫适出,子曰:“君子哉若人!尚德哉若人!”
南宫适问孔子:“羿善于射箭,奡善于水战,最后都不得好死。禹和稷亲自种植庄稼,却得到了天下。”孔子没有回答,南宫适出去后,孔子说:“这个人真是个君子呀!这个人多么崇尚道德啊!”
南宫适就是孔子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他的那个弟子。
羿是传说中夏代有穷国的国君,善于射箭,曾夺夏太康的王位,后被其臣寒浞(zhuó)所杀。奡又作“浇”。传说中寒浞的儿子,曾杀死夏王太康之侄香相,后来为夏相之子夏少康所杀。禹是夏朝的开国之君,善于治水,注重发展农业。稷即后稷,被后人尊为谷神,尧时为稷官,教民种植庄稼。传说他受封于邰(tái),是周朝的祖先,传了十五代,至周武王,伐纣,建立了周王朝。
本章是对“仁者必有勇,勇者不必有仁”的举例解说。羿、奡勇武有什么用呢?最后都不得好死,而禹、稷却以仁得天下,暗示勇武好胜不值得称道。
『7』子曰:“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!未有小人而仁者也!”
孔子说:“君子而没有仁德的人是有的吧!却没有小人而有仁德的人啊!”
君子不一定能仁,但是小人就一定不仁。我们未必能具有禹、稷那样的仁德,但起码可以努力做不逞勇好胜的君子。
好胜未必能胜『8』子曰:“爱之,能勿劳乎?忠焉,能勿诲乎?”
有人将这句解释为“爱他,能不为他操劳吗?”我认为不妥,因为整个句前后对仗,劳、诲后省略了“之”。劳,即让你所爱的人刻苦耐劳。这才是真爱,否则,孔子就是一个教人宠坏孩子的蠢人了。类似的解释见《子路第十三》篇子路问政时,孔子答“先之,劳之”,劳即使之勤劳的意思。
孔子说:“爱他,能不让他吃点苦吗?忠于他,能不以正道匡正他吗?”
爱是爱下。俗语说:德从勤处起,福自忙中培。爱小辈就要让他们吃点苦,以勤养正。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”,爱孩子并非要在物质条件上给他多么丰裕。相反,勤俭节约,能培养孩子多方面的优良品德。
忠是对国家、上辈。忠于长辈就要努力规劝他们的缺点,不能纵容他们狂妄、好胜的习性。这里可与“事父母几谏”,及“臣事君以忠”结合起来理解。以正道匡正领导和长辈,才是真正的忠、孝。
『9』子曰:“为命,裨谌(bì chén)草创之,世叔讨论之,行人子羽修饰之,东里子产润色之。”
命,指国家的政令。裨谌是人名,郑国的大夫。世叔即子太叔,名游吉,郑国的大夫。子产死后,继子产为郑国宰相。行人是官名,掌管朝觐聘问,即外交事务。子羽是郑国大夫公孙挥的字。东里是地名,郑国大夫子产居住的地方。
孔子说:“郑国发表的公文,都是由裨谌起草的,世叔提出意见,外交官子羽加以修饰,由子产作最后修改润色。”
本章突然讲郑国如何发布政令是什么意思?孔子说郑国颁布国书是相当谨慎的,要经过好几次修改、润色,最后才完成。用在这里其实是比喻为人也应该谦虚谨慎,不断圆满自己的德行。诗云:“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”与上章“爱之,能勿劳乎?忠焉,能勿诲乎?”的意思是连贯的。
『10』或问子产。子曰:“惠人也。”问“子西”。曰:“彼哉彼哉!”问“管仲”。曰:“(仁)人也,夺伯氏骈(pián)邑三百,饭疏食,没齿,无怨言。”
有人问子产是个怎样的人。孔子说:“惠泽百姓的人。”又问子西。孔子说:“他呀!他呀!”又问管仲。孔子说:“他(是个德行高尚、受人敬重的人,)剥夺了伯氏骈邑的三百户,使伯氏粗茶淡饭、用度拮据,但伯氏至死也没有怨言。”
子西指楚国的令尹,名申。据说孔子到楚国时,他担心孔子会替代他的位置。伯氏是齐国的大夫。骈邑是地名,伯氏的采邑,后来齐桓公将之赏给了管仲。
问管仲,孔子回答的“人也”,与子产“惠人也”相对,似乎掉了一个字,从后边的文意看,孔子应该是夸奖管仲是个道德高尚的人,很可能是个“仁”字。因为他夺了伯氏骈邑的三百户,伯氏都没有怨言。所以,一个真正有能力、有德行的人,他不须好勇斗狠,也能获得他人的尊敬。相反,像子西这样好胜自私的人,孔子说“彼哉彼哉”时,也许是摇着头、露出鄙视神情的吧。
『11』子曰:“贫而无怨难,富而无骄易。”
孔子说:“贫穷而能够没有怨恨是很难做到的,富裕而不骄傲是容易做到的。”
富而无骄也不容易,有些富人就狂到地球装不下的样子。可“富而无骄”跟“贫而无怨”比较起来,后者更难。格老子的,凭什么是我穷?我一定要发达,将别人踩在脚下!这是穷人最常见的心态。其实未必有多穷,就是不满足。反思我们自己,走在大马路上时,如果一位开奔驰的对着自己按喇叭,会不会干脆堵在车前不走了?心里还恶狠狠地说:你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!这种嫉妒心就是好胜之心,如同失恋的怨妇,见不得其他女人幸福。
『12』子曰:“孟公绰,为赵魏老则优,不可以为滕薛大夫。”
孔子说:“孟公绰担任晋国越氏、魏氏的家臣,他的才力是绰绰有余的,可他却没有能力做滕、薛国这样的小国的大夫。”
孟公绰是鲁国大夫,属于孟孙氏家族。赵魏是春秋后期晋国“六卿”中的两家,六卿即范氏、中行氏、知氏、韩氏、赵氏、魏氏。老是指古代大夫的家臣。滕、薛都是小的诸侯国家,滕在今山东滕县,薛在今山东滕县东南一带。
自觉天下第一,并不等于真的天下第一,能力上的事是一点都作不了假的。像孟公绰能做大家邑的家宰,可就是当不了小诸侯国的大夫,表面看只差那么一点点,但不行就是不行。我们看奥运会跳高比赛,每次只升高几厘米,跳不过去的就是跳不过去,心气再高也没用。
伐:吹牛不上税『13』子路问成人。子曰:“若臧武仲之知,公绰之不欲,卞庄子之勇,冉求之艺,文之以礼乐,亦可以为成人矣!”曰:“今之成人者,何必然?见利思义,见危授命,久要不忘平生之言,亦可以为成人矣!”
子路问怎样才算是个完人。孔子说:“如果具有臧武仲的智慧,孟公绰的寡欲,卞庄子的勇敢,冉求的才艺,再以礼乐教化令其言行举止更加文雅,差不多就算是一个完人了。”孔子又说:“今天的完人,何必一定要这样呢?碰到利益能想到用道义来衡量,遇到危险能奋不顾身,平生所作的诺言,虽长期困苦、条件不备,却依然不忘失,也就算是一位完人了。”
成人指人格完备的完人、全才,十全十美的人。臧武仲是鲁国大夫臧孙纥。卞庄子是鲁国卞邑大夫。“久要”,要即“约”。意思是:所作的承诺即使因条件不具备而无法达成,仍能久记于心,不敢忘失。
世界上哪有完人啊?孔子说了两种,前一种不存在,只怕连后一种也没人能做到。所以当我们听到某人像圣贤一样完美的时候,就要小心是否被骗了。
『14』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,曰:“信乎?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?”公明贾(jiǎ)对曰:“以告者过也!夫子时然后言,人不厌其言;乐然后笑,人不厌其笑;义然后取,人不厌其取。”子曰:“其然?岂其然乎?”
孔子向公明贾问到公叔文子,说:“你相信吗?先生他不说、不笑、不要钱财吗?”公明贾回答道:“是向你说这事的人太夸张了。先生他到该说时才说,因此别人不厌恶他说的话;快乐时才笑,因此别人不厌恶他笑;合于礼的要求的财物他才取,因此别人不厌恶他取。”孔子说:“是这样吗?难道真是这样吗?”
公叔文子是卫国大夫公孙拔,卫献公之子,谥号“文”。公明贾姓公明字贾,卫国人。
看这章觉得孔子也蛮八卦的,他打听说:别人说公叔文子不说、不笑、不要钱,还有这种事?公明贾说:别人说得太夸张了,他是该说的时候说,该笑的时候笑,该收的钱才收。结果孔子更张大了嘴巴:啊?真的吗?其实是更不相信了。前面不相信公叔文子会那么不可理喻,后面是不相信公叔文子有那么完美。
中国人表面谦虚,骨子里其实好吹自己的牛皮,有些人吹着吹着还真把自己给催眠了,完全沉浸在自己弥天大谎的虚假境界里,又可笑、又可悲。
『15』子曰:“臧武仲以防,求为后于鲁,虽曰不要(yāo)君,吾不信也。”
孔子说:“臧武仲拿交出防邑作条件,请求鲁君封臧氏后代为鲁国大夫,即便有人说他不是要挟君主,我也不会相信的。”
臧武仲因得罪孟孙氏逃离鲁国,后来回到防邑,向鲁君要求以立臧氏之后为卿大夫为条件,自己离开防邑。孔子认为他以自己的封地为据点,想要挟君主,是犯上作乱之举,所以他说了上面这段话。此事在《春秋》中有记载。
吹牛可以是无中生有,可以是以一当十,也可以是文过饰非。本来自己的心行很龌龊的,经他粉饰一番,就能像天使一样圣洁。生活中这样的人相当多的,可孔子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卑劣的把戏,所以并不上当。
『16』子曰:“晋文公谲(jué)而不正,齐桓公正而不谲。”
孔子说:“晋文公诡诈而不正派,齐桓公正派而不诡诈。”
晋文公姓姬名重耳,春秋时期的霸主之一。公元前636—前628年在位。他青年时期过着艰苦的流亡生活,所以当政以后很有心计、善玩弄权术。谲指欺诈,玩弄手段。齐桓公姓姜名小白,春秋时期的霸主之一。公元前685—前643年在位。
政治家玩弄权术,一般人耍小聪明,大家都玩得不亦乐乎,其实都是心理不正常的表现。孔子将夸张、粉饰、欺诈都列入伐的范围,可见牛皮各有各的吹法,目的不同,档次也有不同,下自普通百姓,上至大夫、诸侯,都有吹牛不上税的人。
无矜名传千古『17』子路曰:“桓公杀公子纠,召忽死之,管仲不死。”曰:“未仁乎?”子曰:“桓公九合诸侯,不以兵车,管仲之力也。如其仁!如其仁!”
子路说:“齐桓公杀了公子纠,召忽自杀以殉,但管仲却没有自杀。管仲不能算是仁人吧?”孔子说:“桓公多次召集各诸侯国的盟会,不用武力,都是管仲的力量啊。这就是他的仁,这就是他的仁啊!”
公子纠是齐桓公的哥哥。召忽是公子纠的家臣。公子纠被杀后,召忽自杀,管仲归服于齐桓公,并当上了齐国的宰相。
孔子力赞管仲之仁,并不认为管仲是不忠、不义,可见宋明理学“平时袖手谈心性,临危一死报君王”的观点,并不符合孔子的思想。要注意的是,“如其仁!如其仁!”意思是“那是他管仲的仁”,此仁与孔子的仁不一样。
管仲也算是“二臣”,可正因他的睿智,促进了春秋时期各诸侯国的和平与稳定,功不可没。《八佾第三》篇孔子呵斥管仲小器,说他无礼、不俭。但这里却多次表扬他德行受人敬重,对国家和百姓有功。因为本篇谈论的核心是不行克、伐、怨、欲的难能可贵的品德,强调士的历史使命与责任感。
『18』子贡曰:“管仲非仁者与?桓公杀公子纠,不能死,又相之。”子曰:“管仲相桓公,霸诸侯,一匡天下,民到于今受其赐。微管仲,吾其被发左衽(rèn)矣!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,自经于沟渎,而莫之知也!”
子贡问:“管仲不能算是仁吧?齐桓公杀了公子纠,他不能为公子纠殉死,反而做了齐桓公的宰相。”孔子说:“管仲辅佐桓公,称霸诸侯,匡正了天下,老百姓到了今天还享受到他的好处。如果没有管仲,恐怕我们也要披散着头发,衣襟向左开了。哪能像普通百姓那样恪守小节,自杀在小山沟里,而谁也不知道呀。”
“微管仲”就是“没有管仲、要不是管仲的话”。左衽是衣襟向左开,露出右臂,代表蛮荒民族,这里意在称赞管仲推动和发展了社会文明,保护了中原地区的和平及稳定。谅是遵守信用,指小节、小信。
由这两章,可以知道孔子所谓的仁,是以对人民利益最大化为标准的,而不是简单为了自己的利益、名节。
『19』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,与文子同升诸公。子闻之曰:“可以为文矣!”
公叔文子的家臣僎,由于公叔文子的推荐,和公叔文子一同做了卫国的大夫。孔子知道这件事后说:“(他死后)可以给他"文’的谥号了。”
僎(xún)是人名,公叔文子的家臣。升诸公,公指公室。这是说僎由家臣升为大夫,与公叔文子同位。公叔文子能实事求是地举荐自己的家臣,坦然接受他与自己同位,胸襟开阔,没有丝毫矜夸之心。
『20』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,康子曰:“夫如是,奚而不丧?”孔子曰:“仲叔圉(yǔ)治宾客,祝鮀治宗庙,王孙贾治军旅;夫如是,奚其丧?”
孔子讲到卫灵公的无道,季康子说:“既如此,他为什么没有败亡呢?”孔子说:“他有仲叔圉负责外交,祝鮀管理宗庙祭祀,王孙贾统率军队,像这样怎么会败亡呢?”
仲叔圉即孔文子。他与后面提到的祝鮀(tuó 字子鱼)、王孙贾(周灵王之孙,名贾)都是卫国的大夫。矜夸自己之功,必定要贬低他人之德,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人愿意与他共事的。而即便无道如卫灵公,如果他有实事求是、谦虚近人的品质,也可以吸引一帮人才为他做事,从而保证国家不会败亡。
『21』子曰:“其言之不怍(zuò),则为之也难!”
孔子说:“一个人说话大言不惭,那做起来就很困难了。”
怍指惭愧。如果喜欢吹牛的人是为了博取赞叹、赢得面子的话,其手段恰好用反了,整天矜夸,结果又做不到,慢慢就没有威信可言了。
欲:贪得无厌『22』陈成子弑简公。孔子沐浴而朝,告于哀公曰:“陈恒弑其君,请讨之。”公曰:“告夫三子。”孔子曰:“以吾从大夫之后,不敢不告也!君曰"告夫三子’者!”之三子告,不可。孔子曰:“以吾从大夫子后,不敢不告也!”
陈成子杀了齐简公。孔子沐浴后上朝去见鲁哀公,报告说:“陈恒杀了他的君主,请您出兵讨伐他。”哀公说:“你去告诉三家大夫吧。”孔子退朝后说:“因为我曾经做过大夫,所以不敢不来报告,君主却说"你去告诉三位大夫吧’!”孔子去向那三位大夫报告,他们都不赞同派兵讨伐,孔子说:“因为我曾经做过大夫,所以不敢不来报告呀!”
陈成子即陈恒,齐国大夫,又叫田成子。他以大斗借出,小斗收进的方法受到百姓拥护。公元前481年,他杀死齐简公,夺取了政权。齐简公姓姜名壬,公元前484—前481年在位。“之”作动词,去。
如果我们设身处地体会一番就能发现,这其实是一段非常重要的记载。齐国权臣弑君,鲁国的权臣会不会跟着学?所以孔子并非因为做过大夫,才去见鲁哀公要求他出兵攻齐的,孔子是出于对鲁国政局、对自己国君的担心。没想到鲁哀公已完全没有掌控力,连这样的事情都要去问过三家。孔子去告诉三家并要求他们派兵攻齐,也不是因为自己曾当过大夫,而是他想让三家知道,天下仍有他这样的人,厌恶乱臣贼子,会纷纷劝请自己的国君出兵讨伐那些贪求权势之徒的,这起码能让鲁国的三家心存顾忌吧。
『23』子路问事君。子曰:“勿欺也,而犯之。”
子路问怎样事奉君主。孔子说:“不可欺骗他,但可以犯颜直谏。”
与领导相处是件挺痛苦的事,因为人非圣贤,总有七情六欲,奉承话谁都爱听,有事巴不得属下能处理得井井有条,有功最好是他领导有方。所以没本事的属下去拍马逢迎,日子反而过得不错。那些有本事的,碰到问题就如孔子说的“犯之”,痛陈厉害。尽管很对,可领导心里必定不舒服,等你累死累活把事情办好的时候,领导可就抓点事来报复你了,叫你非但无功,反而有过。这就是能臣的悲哀之处,又累,又没功劳。后来子思进一步将“勿欺也,而犯之”的思想发展为“恒称其君之恶者,可谓忠臣矣”,怪不得曾子会批评他说话太冲、太偏激。要知道,领导们有几个能度量大到经常让你“犯之”?更遑论“恒称其君之恶”了。所以孔子说“勿欺也,而犯之”,你也得掂量掂量:领导的气度和胸襟如何?自己的德行是否高到无求名利?妻子、父母是否还靠你那份粮养活?如果情况不容许你清高洒脱,就要注意“犯”的技巧了,既把事情办妥当,又不留后遗症最好。
『24』子曰:“君子上达,小人下达。”
孔子说:“君子向上追求道德仁义,小人向下追求利益好处。”
上达于仁道,君子日日上进。下达于器利,小人日日沉沦。
有人问我:你看我会不会下地狱?我说这得问你自己。你每天心里想了多少好事,多少坏事?每天做的是利益别人,还是利益自己的?自私自利、追求物欲则沉沦,大公无私、追求道德修养就上进,一生的作为、生前死后的声名也就在每日的言行中了。
又有人问:“你们说修道,希望成佛成仙,不也是贪吗?念佛不也是执着吗?”我说:“不是。向自己内心开发智慧德能,好比从银行拿出存款,本来就是我们自己的,怎么能算贪呢?念佛是让自己放下万念,放下"我’,又有谁还在执着呢?”
『25』子曰:“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。”
孔子说:“古人做学问是为了自己,而今人做学问不过是为在人前装装样子。”
有人解释说:“古人读书是为自己读,所以用功。今人读书是为别人读,所以心不在焉。”哪有这个意思?这一节说的都是“贪”,所以孔子是批评某些贪图名利的家伙,连学习都是装个样子的。这话放到今天同样有效的。
贪有贪权、贪利、贪名等的不同。
『26』蘧(qú)伯玉使人于孔子。孔子与之坐,而问焉。曰:“夫子何为?”对曰:“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。”使者出。子曰:“使乎!使乎!”
蘧伯玉派使者去拜访孔子。孔子让使者坐下,然后问道:“先生最近在做什么?”使者回答说:“先生想要减少自己的过失,但总觉得未能做到。”使者走了以后,孔子说:“好一位使者啊!好一位使者啊!”
蘧伯玉是人名,卫国的大夫,名瑗,孔子到卫国时曾住在他的家里,与他是非常好的朋友。据说蘧伯玉是一位能反省、提高自己的人。《淮南子·原道》载“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”,《庄子·则阳》载“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”。意思是说蘧伯玉五十岁时仍能反省自己,六十岁时仍能与日俱新,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。
这位可爱的使者的确会说话,他夸自己的先生日日提升道德修养,可是“未能也”,说的是大实话:想减少自己的过失真难!孔子便为他最后一句大实话鼓掌。说实话不贪求虚名,却更好地反映了蘧伯玉的高尚品德,这个使者多么得体啊!
进德不是贪『27』子曰: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。”
本章又见《泰伯第八》,在这里是劝我们安守本分,莫要贪图不属于自己的权力。
『28』曾子曰:“君子思不出其位。”
曾子说:“君子所思考的问题,不会超出自己的职位。”
权力的魅力在于“一呼百应”,能调动资源实现自己的想法,也有的人是图权力所能带来利益。但是权力本身也意味着责任,权利越大责任越大。自己德能不够,而偏要贪图那个位置,就如同能举100斤的运动员,偏叫了200斤的杠铃,会受到权利的反噬。孔子提出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”,不是叫我们“事不关己,高高挂起”,而是要我们警醒别让权欲不正当地膨胀,而忘却了本身所应履行的责任。
『29』子曰:“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。”
孔子说:“君子以言过其行为耻。”
名本是德行的附属物,德行到了,名就来了。当然,毁谤也会跟着来,凡事都有阴阳嘛。只有一种人有德行却没有名气的影子,那便是圣人。
『30』子曰:“君子道者三,我无能焉:仁者不忧,知者不惑,勇者不惧。”子贡曰:“夫子自道也!”
“夫子自道也”常有人译注为“老师在说自己呢”,把“夫子”作“老师”解,“自道”作“说自己”解,其实是错误的。“道”的古字是上“行”下“首”,寓意“面之所向,行之所至”。在先秦时期道一般有四种含义:
其一,路。这是它的本意。如“力不足者,中道而废”、“何莫由斯道也”、“任重而道远”等。在此基础上,延伸义通“导”,是引导、引路、开导、教导、训导之意。如“三年不改于父之道”、“道之以礼”、“道千乘之国”等。
其二,能力、品德、德行。是“教导”的引申义。如“文武之道,未坠于地”、“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”、“子谓子产,有君子之道四焉”、“就有道而正焉”等。
其三,规则、方法。表明事物运行的规律、内在法则。如“子张问曰:"与师言之道与?’子曰:"然。固相师之道也。’”、“先王之道斯为美”、“子张问善人之道”、 “不以其道得之,不处也”等。
其四,形而上道。中国传统文化将世界的终极功能定义为“道”,指人和宇宙万物的原始本体。如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”、“性与天道”、“可与共学,未可与适道”等。
特别要注意的是,道在先秦时期没有“说”的意思,“说”用曰、言、语、辩、对等。所以“夫子自道也”不可解释为“老师说的是自己”。“夫”是指代词“那,那些”,子为对孔子的尊称,“自道”即“自己之道”。本章可解释为:
孔子说:“君子具备三项高尚品德,我无一能做到:仁德使人心无忧愁,智慧使人心无迷惑,勇敢使人心无畏惧。”子贡说:“那就是老师自己的品德啊!”
关于“仁、智、勇”的具体含义可参考《子罕第九》篇。本章意在配合前章讲莫贪求虚名,说话不要言过其行,用以表现孔子“我无能焉”的“忽焉在后”谦虚美德。
『31』子贡方人。子曰:“赐也,贤乎哉?夫我则不暇!”
子贡常对人品头论足。孔子说:“赐啊,你自己就那么贤良吗?要我就没那么多闲工夫了!”
方人是评论、指责别人。我们每个人都是个大法官,喜欢对别人品头论足,但说到最后都是批评别人、抬高自己。
本章是在孔子“谦虚”的现身说法之后,再举子贡方人“我慢”的反面例子。
怨:怨人怨己怨苍天『32』子曰:“不患人之不己知,患其不能也。”
本章与“不患人之不己知,患不知人也”、“不患无位,患所以立;不患莫己知,求为可知也”差不多意思。孔子是教我们自身努力上进,自然能功成名就。“学问深时意自平”,即便不能功成名就,亦可成就德行修养。抱怨别人或者抱怨上天不给你机遇,都是徒劳的。
『33』子曰:“不逆诈,不亿不信,抑亦先觉者,是贤乎!”
孔子说:“不轻率预判别人的欺诈,不武断怀疑别人的诚信,却能对欺诈、背信的行为早有察觉,这也是个贤人吧!”
社会人心很复杂,“善良”与“真诚”都没有一定的脸谱,真诚有时会以虚假的方式出现,而虚假有时让人觉得特别真诚,所以不要预先武断下结论。
有朋友问我说他今年能遇见贵人,怎么等来等去没有啊?我反问他:“你以为什么人才叫贵人?给你好处的是?”骗子和害人精也会给你一些好处,否则你怎么会去上当?
不预先判断别人的欺诈和背信,但对别人欺诈、背信的行为又能早有察觉。这句话表面看不太好理解,可事实上是在教你掌握判断欺诈行为的时间而已。比如有人很热心地与你搭讪,你心里或有疑虑,但这时不要预判,他也许是想向你问路。接着他问你有没有一块钱,你就更怀疑了,但还不必预判,因为他可能是没有零钱坐公交车。接着他说你能不能暂时借他三百块,等他朋友来了之后就加倍还你。这时你就要懂得委婉拒绝了,因为他和你接触过程中,有太多不合常理的举动。所以你的“察觉”之智始终是保持的,但心中常存厚道,尽量不要误会别人。
常有女性对朋友说:“今天在地铁上碰见个色鬼,老盯着我看。”我就会想:你怎么好认定他是色鬼?或许他见你身后有小偷呢?或许他见你像他以前的女友,所以多看几眼呢?又或许他只是面朝你的方向,并非在看你呢?所以智慧要与仁厚结合起来,否则就成狂慧,往往轻易“怨责”他人。
『34』微生亩谓孔子曰:“丘何为是栖栖者与?无乃为佞乎?”孔子曰:“非敢为佞也,疾固也。”
微生亩对孔子说:“孔丘,你为何这样四处奔波游说呢?难道是要逞口舌之利吗?”孔子说:“非是我敢逞口舌之利,而是我痛恨那些顽固不化的人啊。”
疾是病,疾固就是以固为病,固指顽固不化。南怀瑾先生将“疾固也”解释为:“是我太过执着的毛病啊。”我觉得不是很通顺。或许大家都有类似的经验,对一些顽固不化的人,明知道跟他讲道理不起作用,可看见他要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时,还是忍不住去劝阻他,总希望能起到一点作用。
有时候我们阻止别人做一件事情时会说:“别那么干,会出事的。”他们或会反问:“你敢肯定吗?”未来的因果谁敢百分百肯定呢?所以我们只好旁征博引、循循善诱,这在外人看来或许像是在耍口才吧。《诗经·黍离》说:“知我者,谓我心忧;不知我者,谓我何求。”
若从上章“不逆诈,不亿不信”的观点看,连孔子这样的圣贤之人,尚且被人误会他是逞口舌之佞,所以我们平时最好不要急于对一件事下定论,免得冤枉好人。
『35』子曰:“骥不称其力,称其德也。”
孔子说:“称良马为骥,不是称赞它的气力,而是称赞它的品德。”
孔子似乎在说:虽然我不能说服那些顽固不化的人,可是我的心愿是好的,好比良马,它爱护主人的品德值得肯定,至于结果如何又有什么重要呢?
『36』或曰:“以德报怨,何如?”子曰:“何以报德?以直报怨,以德报德。”
有人说:“以恩德回报别人的怨恨,怎么样?”孔子说:“那怎样才能回报恩德?以正直回报怨恨,以恩德回报恩德就好了。”
有人误以为遇事一定要忍,以德报怨才是真修行。可问题是:你真有德吗?我看若不是圣贤下凡,不可能做到以德报怨,做不到却要装个以德报怨的样子,反成“机心”,离道渐远了。直心是道场,我们平凡人能以正直面对怨恨就很好了。你对我恶毒,我不以恶毒相对,但可以离你远点。孔子对那些顽固不化的人,骂上几句不也可以吗?起码让他们知道别人不都是傻子,以后也许会少造些罪孽。
再往深里说:以直报怨其实就是以德报怨啊!德是实相无相的,不着痕迹、不造作的才是德。“思无邪”嘛,哪里能执个德相呢?所以直也就是德。直者,正直、毋枉。“以德报德”实际上仍是在强调“直心”。
知音少,弦断有谁听?『37』子曰:“莫我知也夫!”子贡曰:“何为其莫知子也?”子曰:“不怨天,不尤人,下学而上达。知我者,其天乎!”
孔子说:“没人了解我啊!”子贡说:“怎么能说没人了解您呢?”孔子说:“我不埋怨天,也不责备人,下学礼乐、人事而上达天命,了解我的只有天吧!”
圣人心日月。孔子周游列国,在普通人眼里不过是求闻达的名利之徒。可实际上孔子有很多机会能够轻易得到爵禄,但最后都放弃了。所以孔子是怀着济世救民之心,而无自私自利之意,有几个人能了解他这份悲天悯人的情怀呢?
『38』公伯寮(liáo)诉子路于季孙,子服景伯以告,曰:“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,吾力犹能肆诸市朝。”子曰:“道之将行也与?命也。道之将废也与?命也。公伯寮其如命何!”
公伯寮向季孙告发子路。子服景伯把这件事告诉给孔子,并且说:“季孙氏已经被公伯寮迷惑了,但以我的力量还能够把公伯寮杀掉,将他陈尸于市。”孔子说:“正道能够得到推行,是天命决定的。正道不能得到推行,也是天命决定的。公伯寮能把天命怎么样呢?”
公伯寮姓公伯名寮,字子周,孔子的学生,曾任季氏的家臣。子服景伯是鲁国大夫,姓子服名何,字伯,“景”是他的谥号。肆诸市朝指古时处死罪人后陈尸示众。
子路被公伯寮告发一事,一般认为是孔子“堕三都”计划时,孔子命子路为季氏宰,想利用季氏与家臣的内部矛盾而收其兵甲。公伯寮便在季氏面前说了子路坏话。看公伯寮的品德,只能“彼哉彼哉”地摇头了。
“道之将行,命也。”命指天命。以“杀”来推行天命的清净之道,本身就不是正道,所以孔子不为也。另外我们可以发现,孔子是经常谈论“命”的,“子罕言利,与命、与仁”不应解释为“孔子不谈论利、命、仁三个话题”。
乐得随缘,坐看风云起,无事在心头,这种随顺因缘的做法,不同于一般意义的宿命论,他并不消极,而是积极去创造圣贤之道兴起的因缘,但不勉强蛮干,不必执着事情的结果,凡事求诸于己,不怨外境。
『39』子曰:“贤者辟世,其次辟地,其次辟色,其次辟言。”子曰:“作者七人矣!”
孔子说:“贤者避开动荡的尘世而隐居,次一等的避开乱地而迁居,再次一点的避开别人不善的脸色,再次一点的避开别人不善的言语。”孔子又说:“这样做的已经有七个人了。”
七人指伯夷、叔齐、虞仲、夷逸、朱张、柳下惠、少连。
孔子其实非常赞同乱世隐居避世的态度——“邦有道则见,邦无道则隐”。但是孔子自己却没有选择避世的路线,不是因为他热衷名利,而是“疾固也”,看不惯人心不善、人心沉沦的社会现象而已。
“辟色”让我想起《乡党第十》篇末的“色斯举矣,翔而后集”的野山鸡。孔子感叹连它们都懂得避开人不善的脸色,而何我孔丘还处处讨别人不善的脸色看呢?是不识时务吗?是他想挽救社会人心而义无返顾啊!
『40』子路宿于石门。晨门曰:“奚自?”子路曰:“自孔氏。”曰:“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?”
子路在石门过夜,看门人问:“你从哪里来?”子路说:“孔子那里。”看门人说:“是那个明知行不通却还要去做的人吗?”
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便是“疾固也”的注脚,也可视为孔子一生行止的“盖棺定论”,颇能衬出他为唤醒世道人心而舍身忘躯的悲壮情怀来。
『41』子击磬(qìng)于卫。有荷蒉(hè kuì)而过孔氏之门者,曰:“有心哉,击磬乎!”既而曰:“鄙哉,硁硁乎!莫己知也,斯已而已矣!"深则厉,浅则揭(qì)’。”子曰:“果哉!末之难矣!”
孔子一次正在卫国敲击磬,有一位背扛草筐的人从门前走过说:“击磬人真是有心于世的人哪!”一会儿又说:“可惜,磬声硁硁而落寞。世人不了解你,那就顾好自己就是了。《诗经》上说"水深索性穿着衣服游过去,水浅才撩起衣服趟过去’。”孔子说:“批评得真干脆啊!我无话可说了。”
荷指肩扛,蒉指草筐。“深则厉,浅则揭”见《诗经·邶(bèi)风·匏(páo)有苦叶》。
音乐是表达人们心志的方式。失恋的青年喜欢唱幽怨哀婉的情歌,虽五音不全,听得让人起鸡皮疙瘩,可唱者极投入动情。孔子便有点这个意思,怀才不遇、壮志难酬,便纵情于击磬。背扛草筐的人一听就听出来了。那人便替孔子惋惜道:何必自讨苦吃呢,这个时代不可救了,顾好自己就可以了。
“果哉!末之难矣”一句,末意思是责难、穷究其理。李炳南先生在《论语讲要》里将之解释为“如果确实能像这样独善其身,我也就没有什么可为难的了!”我认为不太合适。本章是与上章“知其不可而为之者”相呼应的,表明孔子并非不知道独善其身的道理,而是要将世人的烦恼与痛苦一力承担,而恰恰此点,不为一般人所了解。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记载有一事,与此处相仿:
孔子适郑,与弟子相失,孔子独立郭东门。郑人或谓子贡曰:“东门有人,其颡(sǎng额头)似尧,其项类皋陶,其肩类子产,然自要(腰)以下不及禹三寸。累累若丧家之狗。”子贡以实告孔子。孔子欣然笑曰:“形状,末也。而谓似丧家之狗,然哉!然哉!”
郑国有个人戏谑孔子:就算你有尧的智慧、皋陶的正直、子产的承担有什么用呢?禹因为有尧赏识才得以宏图大展,你就没那么好命了,腰以下不及他一点点,所以“行”不通,至今还像丧家狗一样。孔子听了哈哈一笑:长相我没什么好说的(“末也”),但要说我像丧家之狗,的确如此!的确如此!可见孔子对待别人的误会和嘲笑,是非常豁达大度的,能欣然承受之。
古来圣贤皆寂寞,他们德高行俗,心慈言厉,一般人根本无法明白他们的心志。难怪孔子感叹也许只有苍天理解他了。
苦口婆心『42』子张曰:“书云:"高宗谅阴,三年不言’何谓也?”子曰:“何必高宗?古之人皆然。君薨(hōng),百官总己,以听于冢宰三年。”
子张说:“《尚书》上说:"高宗守丧,三年不发政见。’这是什么意思?”孔子说:“不仅是高宗,古人都是这样。国君死了,朝廷百官都各司己责,听命于冢宰三年。”
《尚书·无逸》说高宗“乃或亮阴,三年不言”。《礼记·丧服四制》说“高宗谅暗,三年不言”。高宗是商朝第十一代王武丁,在位59年,被称为商朝中兴之主。亮阴也作谅暗,指在墓地结草芦居住,后指居丧、守丧。“不言”也有人解为“不说话”,其实是“不发表政言”的意思。薨在周代指诸侯死,后代才称国君死为薨。冢宰是官名,相当于后世的宰相。
孔子的意思是说:过去上至国君、下至平民,都能守礼,所以整个社会秩序井然。而春秋时期则礼乐崩坏,《春秋》记载臣杀君的事变就有三十六起,亡国的事件有五十二起,其他坏乱伦常的事情更是数不胜数。
『43』子曰:“上好礼,则民易使也。”
孔子说:“在上位的领导人崇尚礼,那么百姓就易于管理了。”
上好礼,才能引导百姓都遵守礼,国家才能安定繁荣。类似的观点在前边都讲解过了,这里是继上节说孔子不为人理解之后,再次强调以礼治国的重要性。可见孔子的确是苦口婆心、谆谆教诲,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的性格鲜明又彻底啊。
『44』子路问君子。子曰:“修己以敬。”曰:“如斯而已乎?”曰:“修己以安人。”曰:“如斯而已乎?”曰:“修己以安百姓。修己以安百姓,尧舜其犹病诸!”
子路问什么叫君子。孔子说:“提高自己的修养,对人、事能严肃恭敬。”子路说:“就这样而已吗?”孔子说:“提高自己的修养,使周围的人得到安乐。”子路说:“就这样而已吗?”孔子说:“提高自己的修养,使所有百姓都得到安乐——可这是连尧舜都担心做不到的啊!”
这一章是回顾篇首原宪问耻,对全篇下一个结论,即士需要承担起自己的历史使命,将天下安定、百姓安乐视为己任。
『45』原壤夷俟。子曰:“幼而不孙弟,长而无述焉,老而不死,是为贼。”以杖叩其胫(jìng)。
原壤叉腿坐在那儿等着孔子。孔子骂他说:“小时候就不懂礼貌,长大了又一事无成,你这个老不死,真是个害人精。”说着,用手杖敲他的小腿叫他坐好。
原壤是鲁国人,孔子的旧友。孙弟通“逊悌”。胫指小腿。
上章本来已经下好结论了,可本章异峰突起,说起孔子骂人的趣事来。
夷俟(sì)指双腿分开坐着等,一看就是“坐没坐相,站没站相”。动作的吊儿郎当反映的是内心的亵渎无礼。我常见一些念佛人,脚往桌子上一翘,嘴里“用功”念佛,念几句说几句话,典型的“佛见愁”。一切法自恭敬心生,学佛不改毛病习气,口念佛而心散乱,要想成道等同妄想。有些学佛者工作也不做,家也不管,孩子也不教,以为这是放下。我说叫“下放”差不多,眼看就“下放”到地狱嘛。实在是“疾固也”,所以便下定决心写出这本书来,免得更多人被“下放”。
人都觉得自己最伟大,实际上多数不过是苟且偷生的“倮(luǒ 同裸)虫”,于时代无益、于人无助、于己不修的贼。但这种人也有作用,就是给孔子骂的,给人做反面教材以显明因果的。可怎么“一日克己复礼,则天下归仁”的圣人孔子也骂人?实在是怪我们不骂不受教啊。
如果理清楚了脉络,《论语》读起来一点都不闷,是非常活泼、充满机趣的。
『46』阙党童子将命。或问之曰:“益者与?”子曰:“吾见其居于位也,见其与先生并行也,非求益者也,欲速成者也。”
阙里的一个童子来向孔子传话。有人问孔子:“这是个求上进的孩子吗?”孔子说:“我看见他坐在成年人的位子上,又见他和长辈并肩而行,他不是要求上进的人,只是个急于求成的人。”
阙党即阙里,孔子的家乡。将命是指传言、传话。
那个童子正是削尖脑袋往上爬的类型。“居于位也、与先生并行”表明他野心勃勃,且没有谦逊的基本品德。人不修德、不立为国为民之志,只贪图自己的名利能走多远呢?我想起自己刚毕业的时候,正如阙党童子一样急于求成,表面看起来的确是精明能干,可道德修养是一点都谈不上的。现在回头看过去做的一些事情,走巧侥幸的成分非常大。
一个人的成长自有他内在的规律,需要经历顺逆各境,“增益其所不能”。勤学、培德才是成长的因缘,急功近利就好比拔苗助长,“其兴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”。我们现在常见一些“天才”企业家、资本运作的高手入狱,其亡何其忽焉!
孔子骂完老的,又批评小的,真实反映了他“疾固也”的心情,老一代没指望了,小一辈又不懂得克己复礼、精进德业的重要性,未来的希望在哪里呢?
原宪是个洁身自好、德行高远的人,他曾做过官,最后归隐。本篇以他为主角,一方面是讲知识分子要志存高远,剔除“克、伐、怨、欲”以利百姓。另一方面,原宪也代表一种应乎天而时行的心态。本篇对应大有卦:火在天上,“大有”。君子以遏恶扬善,顺天休命。将“怨、欲”的阐述顺序掉转了一下,借“怨”的话题,表述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,勉励大家共同努力,争取改变时世。全篇侧重在修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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